遥怜雪色

【若钟】相随(章七)

★bgm:吴青峰—如果声音不记得(链接已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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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洞天之中,摩拉克斯站在那里;面前的人与事,已经湮灭的诸多过往,走马灯般在他的面前重现。

他看着王妃真的养起了这头陵鲤,就跟养小狗小猫一样,给它取名字,亲自照料喂食,与它嬉戏。那年轻时自荐枕席的美人已经老了,摩拉克斯不知道她在战争中经历了什么,只是看着女子消减秀美的眉目间,总有剪不断的一丝愁绪。

为何发愁呢,神见到了,便问不出:为很多事啊。毕方女单名锦,新婚之夜,铜三叠尚会唤她锦儿;时至今日,这个称呼不再被提起了。她的孩子们已大了,分封去了各地,有自己的路要走,只有节日生辰才会前来问安;虽与铜三叠多年夫妻,情爱早已消磨,那人已经很久没有回府邸住了,更何谈欢爱。丈夫喜欢那些青春生动的小姑娘,性格单纯,目光清澈,笑起来花儿蕊儿一般的甜,他可以自由地在她们的面前扮演任何的角色——浪子,英雄,霸王,抑或失意的痴情人,女孩子们心善,会抱着他的头安慰。铜三叠不会选择王妃的安慰,因她知道他灵魂的每一个细节,生活的每一个习惯,举止的每一个含义。人是不喜欢在另一个人面前毫无保留的,铜三叠对毕方王妃已没有爱,只有责任,但他自以为尽到这责任,就是一个好丈夫。

他在外拈花惹草,偶尔回府时,两个人三两句口角便争执起来,从当年私定终身就能看出毕方女那彪悍要强性格,她空守宅邸长怀怨恨,脾气上来,摸到墙上马鞭劈头盖脸抽上去,毫不留情;铜三叠挨了打,倒也不还手,只是一面满屋躲,一面不解叫:我已经给你名分,你还有什么不满?

呵,名分啊名分。

王妃打累了,颓然垂下手,看着地上忿忿不平按压伤口的夫,满腹辛酸无话。

他倒以为他真懂女人。

伤在他身,她看着也疼。去遣了家仆请大夫来,气消了,正犹犹豫豫地想说些什么,铜三叠捂着额角,绕过她,没有一句交谈,面无表情地跌跌撞撞推门而出。

你有骄傲,我没有么?你有自尊,我没有么?

你有脾气,我没有么?你有委屈,我没有么?

然而她什么都不说,他便也什么都不说。

王妃下意识伸出手去拉他,指上鲛人尾饰银戒划过,只撕裂对方一截衣袖。

铜三叠不顾而去。


这样不欢而散的经历,于那些年里,发生过很多次。

最开始的时候,战争结束,两个人都是想好好过日子的。毕方女毕竟是铜三叠明媒正娶的妻,战争年代家里一家老小全靠她,他对她也确实心存愧疚,意存怜爱,大事小事都愿与她商议。可后来他不过在外养了几名歌女,她便大发雷霆,非要他把歌女遣散,若否,当亲手除去。妻虽会武,在他的面前从来克制,于是铜三叠不以为意,只矫言安慰,也造成了后来他一生中后悔的事情。

她真的杀了人。他赶到现场的时候,银线绣白菊宽大袍袖中,那双他曾捧起按在心口的手,指间短剑还在往下滴血。

没有假以人手,甚至没有借口,毕方锦亲自动了手,她杀了他在外养的女人,用的是多年贴身相随短剑,是威慑,也是警告。

那一日,花楼里死去了两只年轻毕方,一名人类少女,同时死去的还有铜三叠对王妃曾经美好的少年幻想。

怒极之下人不顾言辞,他指着她,颤声良久,骂出那句“毒妇,老物可憎”。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日日夜夜,他们的感情在互相折磨中耗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矛盾层出不穷,以前看的惯、觉得好的方面,这时候突然就不顺眼起来。两个人谁都不愿先低头,相看两相厌。但凡说话,就要吵架,吵架演变成打架,单方面殴打之后铜三叠又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着家。长期不见了,思及过往好处,总有人想和好,他便回家看望,但一说话,又成吵架。

他们不明白自己的婚姻出现了什么问题,到最后只能归结为对方的问题。累怨相积,恶性循环。


其实缓和关系的方法也是有的。曾有高人指点毕方锦,要与族长和好如初,只须退一步。高人要她写诗寄给铜三叠:“妾有秦楼镜,照心胜照井。愿持照新人,双对可怜影[1]。”言族长看完,必定回心转意。毕方女听后不过略笑:大师高见,妾身受教了。转头她便打发门口的心腹护卫,去,尽我府礼数,好好招待大师。高人自以为得毕方族王妃青睐,下半生吃喝不愁,正喜上眉梢着,那条他想当然以为通向盛筵与美酒的路还没走到一半,自己的头颅就被割了下来,在地上滚落出长长的一条血迹。

古璃月时期,镜子是多么充满暧昧的意象。将铜镜让与新人,等同于让出自己的正妻身份与地位。若是换成其他性格软弱的女子,或许能够咬咬牙,做小伏低,求得丈夫回心转意;但那是其他女子,不是毕方锦。

她还有儿子,有女儿,她需要为孩子们考虑。铜凌出生时铜三叠随帝君征战沙场不在她身边,心存歉疚,于是向璃月龙台讨来手书,册封雏鸟时期尚未睁眼的铜凌为毕方族下一任继承人。龙台为岩王帝君办公之处,这个孩子是璃月之主亲封的世子,无人可动摇他的地位。可万一呢?她失去铜三叠的宠爱,梦里都梦见丈夫拥着面容模糊的女人,带着并非她所出的孩子,流放铜凌,废长立幼。铜三叠理解不了毕方锦当年为何对几个动摇不了她正宫地位的歌女如此在意,因他不知毕方锦怕。她怕的不能说,然而在那么多夜里,深深地恐惧着。

外人得知的故事,与真实的故事总有区别。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仇更深。哪里有什么恩爱有加,举案齐眉啊……面容憔悴的女人用银勺挑起一点香末,闻了闻,不知想到什么,自嘲地笑笑。

她端着影青骨碟,站起身,将贴身侍女刚刚送来的满满一碟香粉,全数倒在窗外。

大婚当夜,我点月半明时,是想长记你我少年情意。

——如今哪还有什么情意。


红拂夜奔是美谈不假,可别奔错人。

失望累积成塔,心如死灰也只在一瞬间。


她不再点月半明时了。以前的自己爱将生香栀子同沉香放在一起熏,以蒸沉法,制花浸沉。现在她只点白奇楠,一片万金,烧来如烧钱,是符合她身份地位的象征。要什么花啊,草啊的……种种闺阁情趣,那都是年轻人玩的。她已不是年轻人了,她的心已苍老了。

她养小动物。她养雪白的鸽子,活泼的小鹿,养锦鲤,养金狐,现在又多了一头陵鲤。她逐渐地怕见人,总觉得旁人在嘲笑王妃连自己的枕边人都栓不住,于是不得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派头,用来保护自己。只有回到府邸中,面对亲手豢养的生灵时,她才敢卸下所有的抵挡与伪装,长出一口气,只做多年前那个沐浴月光寅夜赶路奔向心上人,满心期待的纯真少女。

带着妖异的小陵鲤,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毕方锦的身边。

起先,她只将它当成寻常的穿山甲喂养。对于手底的生灵,她向来一视同仁,爱护它们就像爱护自己的孩子。小穿山甲来得晚,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毕方锦给它起了自己对铜三叠的爱称——三郎。可有称呼又如何?她已经知道那个人极端厌弃自己,除非她咽气的时候,才可能赶回来见她最后一面……这样想着,她拍拍身边温顺的穿山甲,抱紧袖中的白兔,心下怅惘,不觉和衣在假山后睡了。

入梦时,便是漫天雪白纸钱。

很少有人拥有这样的机会,能够亲身参加自己的葬礼,或许千年之后的岩王帝君算一位,这时候,毕方锦也机缘巧合算了一位。

她赤脚走在雪中,鞋子不知去了哪里,就那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跟随着送葬的队伍,看着容貌年轻的铜三叠抱着什么东西走在人群最前,神色漠然。

她走近,看见男人怀里不是灵位,赫然是件铜剑囊。

剑囊里有剑。不用看,她也知道是哪把剑。

谁死了,是自己?

可自己怎么会死?她心下讶异,却在铜三叠孑然一身,摇摇晃晃地走向前方时,忽而灵光一闪。

送葬队伍中,并未有她的长子铜凌。

是了,她记起来,那时战火燃到家乡,她以铜三叠家属身份随行,敌人咬得紧,图战胜,她也曾着白袍白裤,仗着身形轻灵,矫为斥候……

那些记忆太过模糊,自己当时似乎是返程时中了一箭,在腿上,好在箭上无毒,后来也无甚大事。

那是多年轻的时候啊,当时他们还没有孩子,尚未分离,只是一双恩爱的夫妻。


送葬队伍无声地前行,她也跟着向前,看到面前的雪地里,幻象不断闪过。

铜三叠紧握着她的手,她又听见那人叫她锦儿……锦儿,你别睡,你别吓我……男人的声音那么惊慌失措,他对手下怒吼,要找一个能医治妻的大夫,而她面色苍白,蜷在军帐的最里软榻上,身边都是暖炉,却还冷得哆嗦。

她看到铜三叠爬上榻,卸了多日以来不离身的铠甲,抱着她。她多了解这个人呢,知道若有一丝救治方法,他也不会甘心留在她身边,必定要奔波找寻;如今居然肯留下来陪她,于是毕方锦晓得,铜三叠已没有办法。

年轻时的铜三叠和自己,那样恩爱和谐,一个如花美眷,一个意气风发,他们待在一起说情话的时候,眼里根本就看不到别人。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我只要你,我也只要你。女人走近,听见铜三叠抱着榻上渐渐停止呼吸的少女,声声也如泣血:锦儿,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

这是曾经没有发生的事,曾经不可能发生的事。

可是你看,你看……

她在雪中笑起来,捂着腹部跪倒,笑到腹痛,笑到岔气,笑到最后泪流不止。

你看啊,他曾如此爱我。

这真是一场罕见的美梦——以为已经不爱了,以为已经不存什么奢望了。可当她看见年轻时的自己,发现自己竟然还是爱他。只不过这爱在多年岁月磨洗中,发了黑,变了质,化了醋,竟连她也不清楚最初的模样了。世上哪有永恒不变的感情呢,所谓海誓山盟,都只是俗世之人冲动许下的一时盲目罢了。两个人在一起,需要长久的互信,互爱,以及相互尊重,两个人在一起需要很多东西啊。

她已明白了,但明白也迟了。

往后余生……毕方锦想,自己也不过是在为年少无知付出代价罢了。

她睁开眼睛,还是府邸后花园的假山下。三郎睡在她的脚边,嘴角有血,脚下落一鳞片,身侧散落着兔子七零八落的毛皮与内脏。

她猛然站起身来,忘掩饰面上惊愕,手脚冰凉。

——夜叉食梦,也善织梦,不管是哪一族的夜叉。他们可以给种族以外的仙凡妖众编织一场美梦,但是对于他们自己来说,编织的梦中,没有自己。

梦是逃避与休憩,没有夜叉能够为同族织梦,即使法力再庞大也不可以。因夜叉天性食梦,若自己能够为自己编织美梦,所织之梦足以果腹,平衡就会被扰乱。

有生灵能给夜叉织梦,闻所未闻。

而今她正亲身经历着这样的奇妙。

这不是普通的陵鲤。她很快明白过来,不禁后退了几步……面前的,是一个诱惑,抑或一个恶魔。

袖中白兔已不见踪影,陵鲤嘴边有血,令她悚然。

陵鲤又称石鲮鱼,素有“穿山善人”诨称,一则它趾爪坚硬善于穿凿山岩,二则它食素,果脯以昆虫为主,从不伤人畜性命。然而她无意之中捡来的这头陵鲤,既能为夜叉织美梦,又食鲜活血食,当真不同寻常。

后来相处渐久,她终于摸清了三郎织梦的规律——织一次梦,便食一血食,掉一片鳞。

陵鲤食肉,古之未有。毕方锦不是不清楚三郎身上的妖异之处。按规定,她需要把它交给千岩军,以防是什么妖邪坐大害人。

可她舍不得。

毕方锦犹豫了很久……三郎能够圆她一个梦,让她活在铜三叠最爱她的时候,此生最美好,最有希望的时候。已经对生活绝望之人,最怕的不是更深的苦难,而是一闪而过的希望。快要溺死的人即使看到眼前有一根稻草也会去抓,掉下悬崖的人被发现尸体时通常双手十指鲜血淋漓,那是临死前拼命抠抓山岩摩擦所致。绝症之人不会畏惧毒药,这世上有那么多人酗酒,赌博,嚼烟叶,逃避近在咫尺的苦难,毕方锦已清醒得太累了。她十分想要一处寄托情感的休憩之所,即使那是虚幻的倒影,是过眼烟云,转瞬即逝。

她踌躇许久,举棋不定许久,最后发现,自己并没有办法放弃这样一个美梦。

梦如同曼陀罗花,释放迷醉的气息,让一切都停留在最初。

于是就这样罢。


她养了很多生灵,有足够的肉食来喂,靠那些卑微的生命维持自己的心愿,有些讽刺——这本是神才拥有的权柄啊。

陵鲤一天天长大,随着它织过的美梦愈多,掉落的鳞片愈多,它越来越不像一头穿山甲。动物的体表光滑而洁白,肌肉柔软,像白化失鳞的龙蜥,或者其余什么怪物。只有那双眼睛,还如黑豆,一动不动地盯着什么看的时候,格外幽深诡异。

到长到小牛犊大小,已经有有府中杂役恐惧它,曾向毕方锦报告说,这陵鲤闲来无事便好盯着人看,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怕不是想食人。毕方锦起先只当他多心多虑,斥为妄言。直到某日,她发现,府中忽然少了一名侍女。

如果没有在陵鲤的水槽下找到撕烂浸血的衣物,翡翠耳环并嚼不烂的木簪,她可能也会以为,那侍女是偷了府中财物潜逃,或是未禀报便急着回老家探亲。

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好生抚恤侍女的家人后,她将陵鲤囚禁在房内暗室中,狠狠地饿了几天,思索怎么处置它。养虎为患的故事毕方锦明白,只是事到如今,已经出了人命,她推陵鲤出去,自己也难逃关系。当初花楼行凶时铜三叠尚对她留有情面,未有严厉处置,只是禁足三年;如今他们夫妻形同陌路,那人自然不可能再为她说话。

必须得拿个主意了。毕方锦眸中蒙上一层暗色,当即去墙上取了家传降魔宝剑,打开暗室,想要先斩后奏。这邪祟不能再留了——必须早日处理,届时自己将陵鲤尸体丢出府去,再对外称侍女是暴病而亡,多给些抚恤,以自家在天遒坡的名望,也没人敢说什么。

她正打定主意,刚打开暗室,铜三叠却突然出现在家中。

这无疑是一场极为僵持的重逢。毕方锦起先还想掩饰,然而铜三叠似是有备而来,他抓住了她养邪物的把柄,历数她罪行,声称要休妻,剥夺她的名分地位。

他说,对她失望之至。

毕方锦头一次放下了所有的骄傲,苦苦恳求他;铜三叠却宛如铁石心肠,一意孤行不回头。

那时她万般绝望下,想到寻死。

她拔出家传长剑,手抖得握不住剑柄,想要自杀,铜三叠可能以为她要伤害他,出手一下子把她的剑打飞。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看着对面雪亮长剑刺向自己,她的夫要杀她。

她手无寸铁,只能等死——不!她腰间还有一把剑。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以是相随。

电光石火,她提着相随剑迎了上去,看见铜三叠骤然放大的瞳孔。

剑刺了出去,铜三叠扑倒了她,一片混乱。毕方锦的头重重磕在地板上,短暂地昏厥了几秒,再睁眼时,便是逃出暗室的穿山甲护主,带着剑伤,强有力的尾巴将铜三叠扇飞了出去。

她只勉强睁开眼看了一眼,就又支撑不住精神的重大打击,昏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身边已经没有人,只有一滩血迹。

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她面前。


你是谁?

我是三郎。

是么,你是哪个三郎……

姐姐,是我,我是三郎啊。

是三郎啊……毕方锦望着那张化成灰都不会陌生的面孔,神色怔怔的。铜三叠比她大,从来不会叫她姐姐。

吞吃了毕方夜叉族长,这头陵鲤终于有了化形的能力。它已经是妖了,化成丈夫的模样,意图安慰她。

她没有逃,也没有力气逃。只是瘫坐在地。

三郎却把她扶了起来。

他化形后说话还十分木讷,却会叫她姐姐,姐姐,一声接一声。

她还问它:你是谁?

我是三郎啊。它如此回答。

那好啊。她笑得空洞:从今以后,你就是三郎了。

你我少年夫妻,三郎要对我好啊。

眼里要只有我一人,今生只爱我一人……

你若——你若负我,我就……

毕方锦捂着面孔,咯咯地笑起来。

我就杀了你。


*


“——看够了吗?”

摩拉克斯回头,见一女子,锦衣华裳,双腕血珀镯刺眼,裙摆翩跹款款而来。

自是美人面,娇艳一丽娥。此时粉面含笑,向摩拉克斯盈盈一拜,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呀,帝君怎么光临此地?此处可不是游玩的地方。”

发尾微亮,元素力汇集,摩拉克斯带上防备。

“并非游玩,而是缉凶。”

“将近一月被你带走的人交出来,可免于连累世子。”

铜凌是这美女蛇七寸,摩拉克斯起手便掐住。毕方锦眸中冷光一瞬,又立刻掩饰。

帝君这样说,可真让妾身伤心……毕方锦故作惊讶姿态,眼波流转,幽怨地看着他。

那些人,明明都是自愿跟妾身走的呀……

“——你用陵鲤织梦之术叠加夜叉法力迷惑他人,难怪此处的毕方族战士都探查不到痕迹。若你仍负隅抵抗,我便亲手将你拿下。”

怎么这么不好说话。毕方锦面上涌上一丝不悦,转瞬又笑靥如花。

要人么,给你就是了……你瞧,谁来了?

毕方锦背后愈发深邃的黑暗里,一个高大的黑影走了两步,面容暴露在摩拉克斯的目光中。

他看清那面容的瞬间,身后岩枪激射而出,至黑影面门却透体而过——如骨毕方一样,来自外界的力量无法对洞天中的东西造成任何伤害。

但摩拉克斯知道这只是表象。事实上,是在他攻击的瞬间,毕方锦作为洞天之主将那攻击转移到别处去了。洞天之内对敌虽有些棘手,但并非无解,只要自己释放的力量足够强大,动荡夹层空间,即使毕方锦也无法顺利脱逃。

这才刚刚开始。摩拉克斯沉声道,“披上人皮也装不像。”

他的警告还是有效的,感受到了那股百战淬炼的杀意,拥有若陀面容的高大男子笑容一僵,身躯在岩神注视下逐渐缩水,手脚变白,最后变成他之前所见的熟悉少年模样。

铜十六。

是毕方夜叉,世子铜凌族弟兼三年贴身护卫;也与王妃毕方锦有亲,论辈分唤她一声高祖姑。

“果然是你。”岩神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毕方锦叹口气:“本来还想以假乱真的,死孩子真没用。”

摩拉克斯抱臂回应:“阁下未免有些天真。”

哦?你知道这不是他?毕方锦意味深长地笑起来:那么你猜,龙王现在又在何处?

摩拉克斯没有说话,全身心寻找对方破绽。

“乖孩子,上前来,见过帝君……”毕方锦一挥手,铜十六应声靠近她,“告诉这自负的神明,他是如何被他眼中忠心耿耿的下属背叛,骗入死地……”

“你真的以为,天遒坡在你换鳞期生事,是一个巧合?”

“你真的不知他暗中觊觎你什么?”

“你分给龙王的权柄太多了,我可爱的摩拉克斯,假若你曾有提防……想一想,若你葬身此处,你猜谁会成为新的岩神?”


本来还以为对面能透露点有用的消息——但摩拉克斯看出,毕方锦就是想激怒他。于是也不打算跟她废话了,眸色一动,准备拿下再说。

却忽闻禽鸣之声,晓谕此方天地。

毕方锦的脸色瞬间变了——该死,他怎么出来了!

一旁的毕方族少年也面露紧张之色,向她靠近一步:主人……

这种好机会摩拉克斯当然不会放过,“天动万象。”

岩之魔神的权能在狭小的空间内迅速爆发开来,天星砸落,地面塌陷,瞬息之间,摩拉克斯已经抢占制高点立于岩脊群之顶端,开明兽骨韘虚空化弓,奔跑中向下连射三箭,声势慑人。魔神战争不是白打的,比起那些需要打起精神应对的强大可怖的对手,目前这洞天里,一名有名无实的王妃,一只羽翼未丰的小毕方,给他热身都不够。

三箭却全部落空。这并非他箭法退步,而是突如其来的骨毕方自虚空掠下,用自己的骨翼为毕方锦二人挡下了全部攻击。

不分敌友?摩拉克斯眸色一沉,再搭弓,箭如流星。

不妨比一比,是你的骨硬,还是我的箭利。

夹层空间动荡,骨鸟抓住二人上下翻腾,十分难以瞄准。然而岩之魔神箭法出神入化,接连五箭都射在一个点上,骨鸟哀叫一声,不得已松开利爪,毕方锦下落的瞬间似乎念动了什么咒文,两只毕方的身躯消失在烟尘滚滚中,果断逃匿而去。

摩拉克斯站在岩脊顶端收了弓,眯起双眼。

好打不好捉,要与他玩猫捉老鼠么?这回遇见的对手……真是挺有意思的。

夹层空间受不住他的神力快要崩塌,这时也不及犹豫,想像上次一样借助骨鸟力量逃脱,偌大一只骨毕方却如来时无踪无迹一般,又无踪无迹地神秘消失了。

岩脊底部逐渐崩碎,摩拉克斯召出黑金相间的岩手站稳,刚准备跃迁夹层出去,忽然看到了身下烟尘漩涡当中,一枚静静悬浮的淡红色光团。

他知道那是什么。提瓦特大陆之上常有启示之花与藏金之花,是自然恩赐,回应着生灵的渴望从地脉衍生而出,寻宝者接触后,可以通过幻影试炼获得古老的宝藏。其实归根到底,那些东西只不过是地脉磅礴力量的溢散。洞天幻境中也有类似的东西,当一处所在被塑造得同现实中已经有的事物过于重合,便可以窃取地脉的伟力,在很少的夹层之中,生成色泽为红的虚妄之花。

萍仙猜测,如果接触虚妄之花,或许能看到一些奇妙的东西;但是至今接触过的人都失去了那段记忆,所以她也只是猜测。实用方面,阿萍对洞天的掌握不如生而知之的岩之魔神,所以理论方面做了很多功课,也算是勤能补拙的一种罢。

摩拉克斯只不过犹豫了一秒钟,就准备设法离开。他在这里拖的时间越长,外面变数就越大,他耽误不起时间。

他并不怀疑若陀,只担忧那人被困在某个夹层空间里出不来。一力破万法,凶莽性子解局是有优势,怕只怕不能一路通行无阻下去,没有人的运气能一直那么好。

岩手加速的瞬间,他竟然看着底下那绯红光团直直朝自己飞来——

什么!

不及惊愕,摩拉克斯只来得及下腰闪过,随后玉璋护盾叠加护体,岩元素凝聚成型包围想阻挡光团一瞬;然而光团无视了所有的元素力量,它比他速度更快,直追上来融入他的身体。

前所未有的剧痛,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撕裂成两半。

随着光团的消失,夹层的万物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抹除了。没有声音,没有预兆,没有停顿,时间是在流淌的,但忽然什么都消失了,一切都没有了。

同样消失的还有摩拉克斯。神明身影虚幻之处,出现了一条线,一条流动的线。硬要形容的话,它与其余空间,就像蛋清和蛋液那样泾渭分明。这条线不是直线,也不是曲线,它同时是直线和曲线,同时是彩色和黑白的线,并且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光芒闪烁,活物一般。

此处并非是洞天裂缝,夹层也尚未完全崩塌。

没有人知道方才在这里的神明到底触动了什么关窍。这世上有无数未知的事物,即使是天理,也不可能窥知一切。

空无一人的天地里,万籁俱静,寂然无声。

宛如纯白地狱。


*


……疼。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

他是被疼醒的,这疼痛来得如此汹涌澎湃而莫名其妙,从心口延伸到四肢五骸,像是从鬼门关上走过一遭。先恢复的是触觉和嗅觉,他似乎被什么人压在地上,用力禁锢在怀里,尚未回归的意志力令他未完全清醒时,不由呻吟了一声。

“……醒了?”是熟悉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摩拉克斯放松了身体,龙类靠气味识别对方,然而他还是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若陀很轻松地给了他回应。

“我还以为你要睡到什么时候,”男人笑着说,“我可不负责叫你起床。”

摩拉克斯不禁笑了笑。待他视力逐渐恢复,若陀那张五官俊朗带点狂放的面孔倒映在他瞳孔里,他却一怔,忽然觉得……似乎眼前的人有什么不一样了。

说不清楚——大约气质不太对,虽然还是旧模样笑着,然而多了沧桑,似乎年岁也要大一些。

摩拉克斯微微皱眉:“若陀,你怎么了?”

他说着就想爬起来,但龙王强硬地按住他,不让他动。

“别动——你浑身骨头都碎过一遍,不疼才怪呢。”

“我从天上摔下来的?”摩拉克斯思索片刻,疑惑自己在洞天内并没有落地的实感。

“不然呢。”若陀没好气地回答,“好在粘回去就没事了,下次别这么冲动了。”

我哪有冲动……摩拉克斯罕有地觉得对方说话自己听不懂了,要不是气息是对的,他都要怀疑面前的不是龙王,而是一个幻影了。

我记得,我进了洞天……他说着,一面又想坐起来,被龙王再次按下去。

这次摩拉克斯真正有点不悦了:你做什么?


我们多久没有像这样待在一起了……你总是在忙,周围总是安静不下来。

若陀诚恳地看着他:就呆一会儿,偷一会儿懒,行吗。

龙王望着自己的目光太重了,有很多难言的情绪。摩拉克斯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安,抽出胳膊,拍拍他的肩,刚要开口,却被龙王低头吻住。

他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若陀在吻他,与其说多么缱绻奇妙,不如说像吞咽钢刀,古血铜花,凄凄生凉。

味觉渐渐回转,他后知后觉尝到自己嘴里的血味。

——也是这货咬的?等等,到底是什么时候……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把龙王推开,他们是战友啊,是最好的兄弟,君臣之间,怎么能做这种事……

长久以来,岩之魔神并非不谙风月,而是无心于此。他要做的事情太多,每日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不只是自己的,还有他人的,主要是璃月的……到了最后,自己的也成了璃月的。

魔神的躯体无法孕育子嗣,因此生理冲动很少,并无什么宣泄的需要。曾经听旁人提起他该有个伴从,也不过一笑,只道尚早。

可是龙王这一吻颠覆他们之前苦心积虑经营多年所有关系。

龙王很轻易地被他推开,面上没有意外,没有受伤,也没有气急败坏。

他只是平静地望着摩拉克斯,说,我知道我这样做,你很生气,气到大概以后梦里也不愿见我了……

可是,都这样儿了,就再陪我呆一会罢。

——爱了你这么多年,想说给你听。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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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怜雪色

几乎不怎么上线了。缘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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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若钟的杂食,写的好啥都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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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悟后,以舟尽载珍槖数万,沉之湘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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