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怜雪色

【魈桃】凡人一世

★欠亲友的饭 @Secretum(空白) 




仙人交睫,凡人一世。


*

你知道万事万物相遇相逢总得有个开头。


往前推两千年,魔神战争结束后夜叉诸部声望如云,没人敢编排护法夜叉将、降魔大圣神。多少妖族少女春闺寂寞,也曾仰望黑夜里明月边际云,却如探手隔天涯,遥遥万里,不可亲近。

往前推一千年,岩王帝君率三仙降伏恶龙的传奇话本大街小巷津津乐道,夜叉在此间退居掠阵位置。山野老林,深池浅滩,他们拿起武器,与魔神遗留的憎恨与怨怒化为的妖邪作战。璃月如载重之车,不管撞入怎样栅栏藩篱总要继续向前,而前路总有坎坷,有些力单又渺小的人与仙,便把自己的存在化为卵石垫车。车轮碾过,卵石化为粉末,无人知晓,无人记得。

往前推五百年,坎瑞亚灾变,溢出的深渊颜色侵吞七国,璃月也难以幸免。战争总要有牺牲,那一役后,仅剩的夜叉族人领命隐入历史幕后。明火暗下去,月亮升起来,清剿妖邪的战斗持续的不是一天,一月,一年,而是数以万计天,成百上千月,无穷无尽年。山中梅花一春一谢,凡人一甲子一轮回,而绿发仙人在此间身如神针定海,他总是在。却已独身。


现在。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墨荫垂香树下,魈执枪而立,说,“借过。”

火蝶落上拦路女孩儿的发,她赤红瞳孔里似有梅花落,扛着铁锹叉着腰,挑眉勾唇笑一笑。

“你是个死了的,你是个鬼。”

“便还想去哪——阴司名册既索,哎呀呀,本堂主留你不得。”

说话间她身后忽然绽开巨大蝶影,火热气息扑面而来;魈站在原地不动,那热浪到达他面颊前一瞬便被更加强盛的无色气浪盖过,散去两侧。


清隽少年面无表情,左腕上风属神之眼微微亮起,又熄灭。

他刚刚绞杀一窝妖邪归来,身带戾气意图隐忍;区区一介凡人,不值得动手。

“你再好好看看,我究竟是什么。”


对面仿佛也对他眨眼化去攻击的本事有几分惊异,语罢,真的磨着细白小虎牙,歪头认真看了看。

她说:“嗷,怎么观你有几分眼熟。”

她说:“留步,你是……”

警戒解除,火障熄灭,魈不准备多做停留,抬脚就走。他原身为妖仙中最高贵伟力的金鹏夜叉,在异族中以速度闻名,此刻想走,并无片刻犹疑牵绊,足尖点地,人已在百里之外。


女孩在背后呼喊了些什么,他已听不见。

只缓神落地后,似有所感偏头,金眸如线。

苍青衣袖上,一点梅香隐约。


*


——以前是见过的。

——画像上。

胡桃说着,对身边全神贯注搅着鸡蛋液的香菱扁扁嘴。

嘿,你说……

那家伙来去无踪,神神秘秘,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应当是很有趣的事罢?

香菱打完蛋液,倒进手边的粗瓷碗里,闻言想了想,面色浮现一丝忧虑。

似乎从重云的口中,听说过有关那位大人的事情……

身为万民堂知名大厨兼跑堂,香菱虽然也喜欢四处乱跑收集特殊食材,然而毕竟生在寻常家庭,对灵异之事很谨慎。好友胡桃身怀神之眼,她清楚,然而再怎么机灵强悍,胡桃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许是照料吩咐锅巴多了,香菱逐渐不自觉地便有些长姊的风采,这时候直觉就很不放心好友顺着这条线掺合到不知几深的仙家行踪中去。


她说了自己的忧虑,胡桃听完,涂着紫黑甲油的纤白五指托着腮,只是笑。

要我不见?这可不行。冒犯了人家,得赔个礼呀。

见香菱又要说什么,她五指合拢为掌一举,眸光晶亮。

“我保证:只见一面,以后就不见了。”


见她主意已定,香菱也不劝了,只道,既是赔礼,没有礼物可不行。若你非要前去,择日来找我,我给你打包一碟杏仁豆腐带去,只盼妥善了结此事便了。

胡桃一喜,上来挽住她的肩不撒手:好香菱,若放心不下,同我一同前去看个新鲜嘛……

才不要。香菱一指炉灶上小火慢炖的山珍鸡汤,我忙得很,哪有功夫陪你去访仙问道……

胡桃回忆了一下记忆里绿发少年半身黑气萦绕的模样,情不自禁道,与其说访仙,不如说访鬼呐……

话音未落她就被香菱掩住口。话不能乱讲,呸呸呸!不敬不敬,呸掉浑话保小命。

胡桃从她手里挣扎出来还觉得有趣:真的似鬼。

——那日匆匆一面,我观他浑身上下凶气缭绕,才亲自拦路思超度,否则岂会错认。

这……香菱愣住,怎会如此。

胡桃粲然一笑揭过,却问:你方才说杏仁豆腐……是甜的?

嗯。

怎好用甜点奉仙。

你的意思……

最近万民堂不是在实验新菜么,仙家口味想必与众不同,把你费心做的那道七彩琉璃大煎饼[1]装盒,明晚带去吧。

香菱的眼睛唰地亮起来。

真的、真的可以吗!

嗯,胡桃笑弯了眼睛:相信他会喜欢的。


*


——饭盒啷当落地。

“喂我的……”

“别捡了,走!”

第二次见面其实在两人的意料之外,魈没有想过还有第二次见面,胡桃则是没有料到第二次见面这么狼狈。话都不及说魈就拦腰抱着她逃命,冰冷刀锋般气息逼近她下意识要去背后摸枪,忘了自己还挎着食盒,手一松,食盒在地上摔开盖子,绯红火腿烂橙萝卜丁焦黄蛙肉深蓝蝶翅还有一堆紫黑不知道什么诡异玩意的配料,看得逃命中的魈都瞳孔震了震。

“……毒药?”

“不是!”胡桃大声喊回去,“是礼物!”


身后踏风卷雾的异兽发出一声凶猛的咆哮,穷追不舍;与此同时,胡桃搂着只见过两面的陌生仙人脖子回头看去,异兽的紫色瞳孔如同盛放的紫铃兰,一瞬摄她心神——

魈忽然察觉到什么:“别看!”

为时已晚。女孩子的胳膊失了力气,上半身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魈一咬牙,踩着树干猛然加速,闪身到一片杂乱的山石后将昏厥的少女轻轻放下,吸一口气,和璞鸢落入手心,明亮金色瞳孔忽而翻涌上幽深暗红。

业障发作,他本不欲与这摄魂的妖邪硬碰硬。然而,陌生女孩乱入添乱,如今那兽吞了新魂,若不加阻拦,只怕眼前少女从此成为一个浑浑噩噩的失魂人,更添妖兽气焰,日后难以对付。

麻烦。

魈起身离开,并未多看被他安置好的胡桃一眼。接下来是他最为熟悉也最为习惯的战斗,即使业障相困,他对于顶着幻觉与疼痛战胜敌人这回事,千年间也颇有心得。


摄魂兽似有所觉,在离山石不远处停住了脚步,鼻翼抽动;与此同时,魈持枪从山石后绕出,神色冷淡,衣袂猎猎。

“……畜生。”

他并不是多话的性子,一句畜生表达不屑已足够。下一秒,和璞鸢攻势已到,枪风织成漫天青色光华密网落下,异兽喷吐黑色火焰意图冲破密网,然而到底是失去灵智只剩本能的邪物,东喷一口,西吐一口,不得章法,全然没有专注聚集在一点冲破牢笼,自然也无法冲破困境。

然而魈并没有放松警惕。枪尖点地,他缓缓走近,玉石枪尖在地上划出一道蜿蜒的痕迹。


妖邪中的摄魂兽,其可怕之处并不在于作战,而在于它能够嗅到灵魂的弱点,摄取凡人的魂魄,消化加强自身。寻常时候魈自然不惧这种低级魍魉手段,他心如铁堡根本无懈可击;可此时业障发作,眼前一会是昔日同僚湮灭于火海,一会是被蛊惑的仙众彼此拔刀相向……再自恃能力,救人为先,魈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谨慎。

他走近,摄魂兽似有所感,低伏在地,喉咙里传出低沉的喘息声音,这是臣服的姿态。觉察到实力差距后,这只妖邪很聪明地选择向更强大的存在示弱,以为这样就能免为遭受惩戒。

魈居高临下地看着它,枪尖画个半圆,缓缓指向异兽的眉心。

“吐出来。”

——把那孩子的魂魄,吐出来。

摄魂兽张开了嘴。

魈平心静气地等着。

摄魂兽伸出了舌头。

魈安如磐石地等着。

摄魂兽……摄魂兽合上了嘴。

魈……魈神色一凛。

“叫你吐出来!”

这次他甚至为了威慑,枪尖已经插入异兽眉心一寸,黑气源源不断地从那处伤口冒出。摄魂兽吓坏了,连忙又张开嘴,嗷呜嗷呜地示意真的没有,啥都没有,根本吐不出来什么了。


魈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他回过头,明亮月色下,高高的白山石顶上有个一袭乌裙的小姑娘坐着,两条小腿悠悠地晃荡,眉眼盈盈,正神色含笑地望着他。

“怎么不动手了?”她说,“我还没有见过仙人除妖呢。”

而魈背对着摄魂兽,一挥手,青色天网降落,转瞬将异兽庞大危险身躯打得弥散。


他没有再说话,长枪撑地,金眸垂下,缓缓半跪下来。

胡桃一愣,毕竟常年到处乱跑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一眼看出不对,跳下山石,落地前被白色圆滚滚魂灵接住,也不停,直接冲着魈委顿在地的身影匆匆而去。

近了才发现原来他这样瘦。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肌色如玉。


骨节分明肌色如玉的手持碧玉色长枪在她即将接近时一挥拦住。胡桃及时停住,脚下土地已多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走。”

“我要发作了,”夜叉低声道,“不想死,就离开。”

而女孩子乖巧地在离他三步远的位置停下来,果然未前进一步,但也并未后退。

少女的神色显出常日难见的肃穆与持重。

“抱歉,”胡桃抿抿唇,“不知你有伤在身。”

“……我的错,玩脱了。”

换做别人大概此刻没好气嘲她一句“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但魈显然不是这样的性格。他摆摆手,眸中红色愈深,示意胡桃速速离去。

“爷爷告诉我,做错了事,要道歉,挨打要立正。”

胡桃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短剑,蛇皮软鞘去除后,剑刃在月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泽,隐约碎星流光。

她握紧了剑,深吸一口气,踏过了地下那道深深的枪痕。

魈猛然睁大眼睛——业障之力不受控制地从他身上翻涌而出,仿佛嗅到鲜血的蝙蝠,嘻嘻笑着冲不远处的少女群拥而去——而他握枪的手已僵硬,动弹不得。


赤蝶冲天而起。

昏过去之前,魈的眼前只剩那一道灼目到几乎使人眩晕的火光。


*


“你也不用太感谢我,毕竟你的伤势发作是因我而起……”

“——摄魂兽摄不走你的魂魄,你不是常人。”


山洞里,篝火噼啪地燃烧着,胡桃坐着,烤着一只褪净毛的山鸡;魈在她对面正襟危坐,神色有些微妙,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这少年仙人醒来就没有再说过话,胡桃一边烤山鸡一边饶有兴趣地打量他。大概不见的这段时日里,对方过的不算太好,比先前垂香树下狭山道上匆匆一面,更多几分鬼气。

胡桃看着看着,又想起先前见过的那副画像。

璃月总务司里工作的时雨小姐前不久找到她,言说家父故去,请往生堂操办身后典仪。这本是很寻常的一桩生意,然而胡桃应承之后,时雨又从身边布包里掏出一幅画像,画上是位少年身形的仙人,面覆青面獠牙面具,执枪而立,身姿不凡。

“这是……”胡桃一时没搞清楚对方的意图。

而时雨开门见山:“这幅画对家父意义非凡,烦请堂主在结束奠仪后,把这幅画在家父的坟前烧掉,以慰他谢恩之愿。”

胡桃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很快就不疑惑了。时雨拉着她,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故事里有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男人,有一个云淡风轻的仙人,然而仙人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嫌恶世事,他救了困窘无望之下跑去寻死的男人,给了他重生的希望。那之后,男人多次叩访仙家之所,想当面向仙人表达自己的谢意,都未果而返。

时雨最后说,那男人是我的父亲。父亲至死,还嘱托我要好好工作,对得起帝君恩典与七星器重,有朝一日亲自叩谢那位仙人。

胡桃听完颔首。这故事不错,但我觉得,结局还可以更不错一点。

堂主的意思是……

胡桃略笑,眉目舒展开,愈显捉摸不透。

你说,如果我将这幅画像,亲自交予那位仙长之手……

……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啦。


胡桃又往篝火里添了几枚小树枝,火焰烧起来噼里啪啦,映衬她眸中梅花更鲜艳夺目。

魈听完道,所以,你是专门来寻我?

胡桃便点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她把那故事讲完,魈听后没什么反应,胡桃心里便有些纳闷了。

仙长不想说点什么?

魈摇头。

片刻,他淡淡道,仙人交睫,凡人一世。

长生种寿命漫长。我只不过眨了一下眼睛,那么多人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见得多了,心绪便难有波澜了。

胡桃对于这样的感想没什么共鸣,感兴趣的倒是其他方面:是啦,凡人这样脆弱,又这样麻烦呵。但你还要殚精竭力,独自在山野老林间这样默默无闻地守护着他们。

我与帝君签过契约……魈仿佛不想多说,只道,职责所在罢了。

胡桃还未接话,就听仙人不客气地问:好奇如此重,你真的只是往生堂的凡人?

怎么说话呢?胡桃瞪着他,是堂主——堂主啊喂!

好吧,堂主。魈从善如流,然而没有忘记最紧要的问题:但是,摄魂兽无法撼动你的魂魄,我身上的业障亦非常人能够清理……那么庞大的憎恨与恶念,你自己是承受不住的。

胡桃言简意赅:送走了。

送去哪儿了?


女孩子像是被问的烦了,答得很含糊:你不必知道啦。反正就是……很遥远的地方。

她曾涉足阴阳边界,那地方太过神秘诡异,不足为外人道也,说了也说不清楚。

魈也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想对方大概少时有奇遇,便不问了。

两个人各自心藏旧事,都不说话了,只有烤熟的山鸡的肉香,丝丝缕缕地从树枝上飘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胡桃把烤好的山鸡递给闭目养神的魈,自己准备烤放在一旁穿好的小鱼。

魈没客气,伸手去接,就听对方问,说起来,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定了定神。

如遇失道旷野之难,路遭贼人之难,水火刀兵之难,鬼神药毒之难,恶兽毒虫之难,冤家恶人之难……便呼我名。

——三眼五显仙人,魈,前来守护[2]。

胡桃愣了愣,忽然噗嗤笑出声。

这么严肃啊?那我也自我介绍一下……她站起身来,绕过篝火,身姿挺拔如秀美梅花。

火光映衬她的脸庞明明暗暗,正是青春年少,俏皮可爱,莹润美好。


魈看着她。

小姑娘是小泡沫,红尘这样乱,她这样纤弱。

女孩巧笑倩兮,她好像真的很喜欢笑,每次见面都仿佛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我是往生堂第七十七任堂主胡桃,家中专营丧葬事业。日后你除妖,我收埋……”

话到此处,故意拉长了声音。

“第二碑——半价。”


*


有了一个较为愉快的开头,继后相处再有一些较为愉快的过程,好像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改变是潜移默化的。胡桃处理完往生堂的葬仪事宜,固定的日子,会去夜晚的无妄坡等一等魈,带的礼物从奇怪配料的馕饼变成甜滋滋的杏仁豆腐。而魈在降伏妖邪之后,站在望舒客栈的顶端时习惯遥望的方向,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由孤云阁更多地变成了璃月港。

在那些无人知晓的日子里,归离原的少年仙人和往生堂的年轻堂主,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守护着自己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甜蜜的秘密。

这在魈来说是极为罕见的。很少有人能不惧身上的业障戕害主动接近他,异世的旅者荧算一个,胡桃算第二个。荧有她要做的事情,要寻的人,不能够一直留在璃月。每颗星星都有它命定的轨迹,他对胡桃说,我以前从不信所谓命中注定,直到岩水夜叉相残而亡,方才相信报应。

胡桃握住他冰凉的手,轻声哼起歌,魈默默听着。

哼完了,他听到她说,如果世上真有报应,你就不会遇到我。


这个女孩子是如此自信而强大,她异常活泼的性格来自于看透生死的坦然,与不信天命的洒脱。从来就没有什么命中注定,胡桃笑,没有,有的只是偶然。偶然的因,结出必然的果,凡人妄想将一切事情都按照一定之规来理解,那是不可能的,因为现实生活根本不讲逻辑,它不是严丝合缝、前后呼应的小说。

如果生活真的是一本书,那么为善者当注定幸福,你救了那么多人,怎么会不得善果?如果生活不是一本书,那你的命运轨迹根本没有人设计,全凭自己信马由缰,又怎么能断言此生福薄?

——你运气可真好啊,遇到我。

少女笑着说,替他在鬓边簪上春天的第一朵白梨花。

谁说世间的好人必定磨难重重,世间的坏人必有金银多多。

十三岁接任往生堂起,我常夜行无妄坡,一为闲游,二为巡逻。要教冤鬼晓得我在,有处诉说;十殿阎罗下,我为捧簿者。


魈把鬓边花朵取下,看胡桃瞪眼要责,又簪在衣上。

他犹豫开口,问了那个问过许多遍的问题:你真的是凡人?

这样的心性,这样的明悟,显然不只是原神这么简单。

胡桃掩口笑,明亮眼眸清如月色。

哎呀呀,被看穿了……不才区区一梅仙也。

对面也是个不解风情的:梅花无性。


梅花没有性别,若你真是梅仙,变化个男儿身来看看……这话同时在两人脑海里闪过。

然后四目相对。

小姑娘脸唰就红了。

“干什么呢想什么!不可能脱衣服给你检查的!”

魈:“我没……”

然后他就被胡堂主摘下帽子痛打头了。

不疼,但震撼。

……好像交陪了这么久,才意识到她是女人啊。

魈捂着头,躲着胡桃似真似假的闹腾,神情依然淡定,心底却忽然怅然若失。

飞入自己手心里的花,终要落到何处去呢。


魈昼伏夜出,两个人往来愈发频繁,大多都是在夜里见面。有时降伏妖邪艰难,魈便特意捏出一只风晶蝶,托它去给胡桃传个信。胡桃见了,便以赤色火蝶回应,不同的翅膀对数在他们的交流里代表不同的暗号,有时是“稍等”,有时是“来找我”,更多的时候是爽约和“我去找你”。胡桃的性格不喜等待,也偷偷跟着魈莽入战场过,被发现了无不是面对那人一张冷若冰霜俊脸,而女孩子打完一场浑身热汗,笑嘻嘻地就把乾坤泰卦帽帽摘下来扇风,魈不理她,过一会她就凑到魈身边,讨好一般地也帮他扇扇风,少年人不躲,她就笑弯了眉眼。胡桃不是无理取闹的无知少女,自然知道魈如此谨慎是为她好。可是——她说,想见你,想帮你,你清楚我的实力,绝非自不量力。既然如此,又做什么拿我比温室里的娇花养嘛。

口舌之争,仙人实在说不过她。三番两次下来,又实在怕她偷偷跟着出意外,于是半推半就地允了。那之后,归离原的夜里就多了一双降妖除魔的义士,难缠的对手魈亲自处理,小虾米就丢给胡桃活动筋骨。往生堂的各位都习惯了自家堂主当个甩手掌柜,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委实也很正常;钟离可能是看出来什么,找胡桃旁敲侧击过一两次,姑娘笑吟吟地全盘接下,就是不许他再提了,不提就不提吧,客卿也不是那等爱管闲事的人,于是继续自己的尘世闲游生涯,假装不知道夜来星象有异动,必有旧部命犯桃花。

对胡桃和魈来说,那是一段很安心的日子。有一些话,从未出口,植物一样生长蔓延在两人中间,只等月上柳梢头,借一个契机开出花来的那天。

但胡桃不久病了。

许是接触妖邪太久,抑或被夜叉身上的业障浸染,这场病来势汹汹,一直不见好转。白术开过药。苦得能让死人滚起来,胡堂主捏着鼻子喝下去,那种痛苦也跟死一次一样。然而没用,香菱送来新菜品,重云在她房门上贴了几张清静康健符,都没用。钟离外出未归,往生堂上下没个能替她拿主意的,胡桃躺在床上听着门外吵吵闹闹,迷迷糊糊地想,大概我快要死了。


自己虽然异于常人,身负神之眼,有过阴阳往来奇遇,然而毕竟还是有血有肉的活人。

既是人类,就不免受到非人之物的影响,

她问自己,后悔吗,认识他。

很认真地去想,去思考,然后权衡利弊。

胡桃笑着骂了一声。

——想什么呢?人这一生,开心也是过,不开心也是过;有爱也是过,没爱也是过。既然怎样都是过,当然要做让自己不后悔的事情;既然已经觉得不后悔,三生石上,轮回井口,她都不说知错。


少女撑着身体坐起来,她的脸色苍白,然而眉眼弯一弯,还是好娇俏可爱一姑娘。

对面的窗口能望见月亮。

她就这样坐着,望着那个窗口,直到绿发的戎装少年从外面翻进来。

既见复关,载笑载言。

魈落下,望见她,便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胡桃开口:“你来啦。”

“嗯。”

“我喜欢你很久了。”

少年道:“是我……害你至此。”

胡桃摇摇头,苍白面孔忽而绽开一个笑颜。

她说,“仙家哥哥你好啰嗦。你喜不喜欢我。”

“我不……”

“你不喜欢?”胡桃一怔,失望地躺回去,“我还以为……”

“——我不能。”

魈如此说。


他走过去,脚步落在木地板上,深夜寂静。如同落在谁的心上。

“魈?”胡桃试探着喊他。

下一刻,绿发仙人伸手覆上她眼眸。

他吻上她的额头。就像在告别一颗星星。


——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

胡桃喜欢自己,这是过去那么多月里,不用言说就使人明白的事情。就像树不必大张旗鼓地告诉别人这里有一棵树。

这样性格的人类,她的爱是绝不妥协的。因此魈退后一步。

我无法爱你,更不能娶你。

你是红尘中人,你是个好姑娘,我……我是陌路之客。

你应当有一位爱你的丈夫,活泼可爱的孩子,拥有健康的身体和正常的寿命,无忧无虑过一生。


身体接触,少女体内冗杂的混乱力量被全数吸走,这是夜叉一族特有的秘法,他分享自己的本源之力救她,为此不惜折损千年的力量与寿数,也要在死神的镰刀之下抢回他的蝴蝶。


很短的时间里,魈松开手,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他从没见过胡桃这幅模样,明亮的梅花瞳孔惊慌若有泪。

“你做了什么?”

他望着她,步步后退,金色眼眸里写满眷恋。

胡桃伸出手去拉他,却只触碰到青色的流风。


这份情愫无法出口,是下了决心从此远离你。

此一生,不再相见了。


出璃月港,他乍化原型,振翅飞去。

——你运气可真好啊,遇到我。

当时调笑字句,思来有如针扎。

谁说不是呢。他大笑,心神动摇之下业障又发作,折羽而落。

只是还想再贪心一些。除了遇到你之外,我剩余的运气,够不够许一个其他的可能。


比如白头偕老,比如善始善终。


金翅鹏鸟落入密林,便如受伤的虎,血腥味引得周遭妖邪妄念一阵蠢蠢欲动。

吃了它……吃了它……

吃了他……吃了他……

它们窃窃私语。

而魈已化为人形,左腕风属神之眼光芒大放,折射手中玉石鸢枪锋芒吊诡离奇。

那双金瞳在无数次的淡然处之后,再一次染上了血的颜色。


“想趁我病、要我命的,来。”


*


他搏杀到深夜。

已经不知是第四夜还是第五夜。

周遭妖邪似乎无穷无尽地涌来,理智告诉他这已经是最后一波了,但身体已经在无休止的战斗中僵硬。他握着枪,却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鲜血飞溅到他的脸颊,仿佛是为素白人偶涂抹上光怪陆离油彩。

周边魑魅魍魉嚎叫不休。

魈站稳落地,金色眼眸木然转过一轮。


杀戮机器。

——很多年之前,曾经有人这么敬畏又厌恶地称呼他。

那时候,有人把他自黑暗的境地中拯救出。

但这一次……


耳畔忽有鼓声起。

其势如雷,其声如崩。其情如诉,猎猎蝶声。

他在战圈中,感受到周遭妖邪受人类鲜血吸引,冲一个方向汇聚而去。

围攻他的东西尽数汇集起来,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恐怖气息。而魈深吸一口气,没有去拦。


胡桃的能力,是靠自伤,加成攻势。他已经知道,他如何不知道。

但如果那些东西,也把她作为猎物……

金眸忽而锐利,灵魂锋芒毕露。

那真是大错特错。


赤焱火蝶冲天而起,又是熟悉的火光。

他曾以为,小姑娘是小泡沫,红尘这样乱,她这样纤弱。

——搞错了。

全都搞错了。

赤蝶狂舞,那女孩不是泡沫,她是食人蝶,是危险花朵,撺掇他千年情思一朝心动削金断珀。

风助火势,火借风狂。


正想着她,她便来了,从天而降,果然傲骨梅抑或食人蝶一样。

什么不能,什么了断……

去你的鬼吧,那姑娘脱下帽子痛打他的头:本堂主手上过了这么多年人命,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让我放手。


……


仙人交睫,凡人一世。

或许我注定比你走的早,过了桥,喝了汤,行至彼岸,便不能再算胡桃。


可是啊,可是。

爱有时不只是飞蛾扑火,也是雪中送火。

若我执迷不悔,一世肆作欢颜,慰你千年寂寞。

我并未亏,你亦赚了。

总是值得。





END

————————————


[1]出自香菱语音 想要了解香菱.其四

[2]出自魈 语音初次见面

#画像故事联动一下之前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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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怜雪色

几乎不怎么上线了。缘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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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若钟的杂食,写的好啥都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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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悟后,以舟尽载珍槖数万,沉之湘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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